武晓临,红色家族中怒放的二月兰

2015-08-20 14:48:24 所属栏目:名家访谈    作者:苏醒    编辑:刘坤   来源:潍坊日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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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虽然只是一篇人物报道,但我期待此文能够达到两个效果:一,能够让读者看到名门之后武晓临女士的人生状态和精神世界;二,能够重新唤起社会大众对一个红色家族及其后代的关注。他们不应该被遗忘在历史中,而应该永远被人民铭记。

 

    这个“红色家族”与雪芹先生的“红”色家族可以一比——同为金陵显赫世家,有着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对社会发展进程起着重要的作用。只不过,前者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因在中国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做出巨大贡献而抒写进史册,后者存在于小说中,因为雪芹先生对于人生的体悟而让其“荒冢一堆草没了”。

    一个大家族,一个曾经为祖国和人民浴血奋战、九死一生过的大家族,永远不会“荒冢一堆草没了”,透过历史的尘埃,我们能够看到那个大家族的命运与整个中国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同呼吸共命运。    

    这个家族里抒写着太多的传奇。

    这里诞生了中国共产党第一个地下党组织;

    这里诞生了三位为解放战争和抗日战争浴血奋战的英雄,其中兄弟两人以身殉职,另一位则成为了叱咤风云,威震四方的将军,世人称其为“武氏三兄弟”;

    这个家族里诞生了三名艺术家,其中两位书法家,一名画家,三个均是中国一级美术师,世人称“艺术世家”。

    这个家族的历史,就是一部跌宕起伏的中国近代史,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而今,金陵犹在,武府尚存,武老已随春雷归去,在和平的年代里,将军们和英雄们的形象渐渐模糊,然而生命繁衍,生生不息,他们的儿女们传承着这个家族血脉里的豪迈和铁血柔情,走近武晓临,你会发现,她其实有着双重性格,如其父武中奇一样有着将军之风范,艺术家之情怀;如其母鲁南行政公署秘书冯玉华一样善良真诚,坚毅执着,胆识过人,在当下的时代里演绎着另一段传奇,这段传奇里,或者没有其父其母生活背景中的硝烟战争和戎马倥偬,却一样至情至真,豪迈跌宕。

    她是这个红色家族里灼灼开放的腊梅,以凛然的姿势绽放出人生灼烈之美。

                     第一章    赤子之恋         

    记忆里的一块铁

    2010年12月6日,武晓临书法展在南京刘海粟美术馆开幕。江苏省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王慧芬,省委第一巡视组组长杭天珑,南京市领导徐缨,赵忠和,张晓霞,陆志奋莅临现场,观者如潮。

    现场,一幅红底原作放大的武中奇99岁高龄赠武晓临的篆书“平安”二字引人注目,观者看后,其一为武晓临作品中表现中的大气、浑厚和俊朗的风格而感叹,庆幸武家书法后继有人,其二怀念武中奇老人,斯人永去,天人永隔,无不唏嘘感叹,感动落泪。南京媒体这样评价这一展览——不仅展示了武晓临传承父辈精神的历程,同时也阶段性概括了她的艺术生涯。而对于武晓临来说,这一个人书展实现了父亲武中奇多年的夙愿,只有自己的书法大进,才能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其二,也为自己的艺术之涯拉开了一个全新序幕。时年已经65岁的她,仿佛此刻才真正将书法之爱融入到自己的血液里面,他知道,那与父亲的激励休戚相关。 

那一绺岁月难忘却,我记忆里的一块铁,

我思念中的一道彩虹,我奔腾着的一腔血,

炮火洗礼的山河,硝烟弥漫的沟穴,

想忘却也难忘记,直想到黎明前的夜。

    这首带着史诗味道的歌曲多少能够表达出武晓临当下的心情,心底里反复沉淀的是那个年代岁月里的味道和对父母的刻骨思念。

    父亲武中奇不仅是一位妇孺皆知的著名书法家,而且是一位功勋卓著的革命战士。他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受冯玉祥将军之聘,担任山东武训中学书法金石教员。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武中奇积极参予发动岨崃山起义,建立起山东省第一支

    抗日革命武装,并先后担任团长、支队司令等职务,率部转战齐鲁,是敌伪闻名丧胆的英勇指挥员。

    拿起笔,笔走龙蛇,书法精彩卓绝;拿起枪,驰骋沙场,敌人威震敌胆。

    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期间,他在戎马倥偬、战火纷飞的岁月中,仍不时以木棍划地、以指书膝,对书法、金石进行揣摩和研究,并多次为革命烈士纪念碑书丹,为部队、机关镌刻印信、钤记。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江苏分会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顾问。上海解放时,受陈毅市长之托,书写了“上海市人民政府”七个大字,昭示了上海市人民政权的诞生。

    武晓临的人生经历,便随着父母的经历和中国政治环境的变化起伏不定,她的艺术之路也在那个战火奋飞的年代开始起航。只是,与其他艺术经历不同的是,武晓临对于书法艺术的感情却是由“恨”而“怕”,由“怕”及“爱”。

    1949年9月,硝烟刚刚漫去,建国前夕,上海市人民法院监狱正式挂牌成立。曾任过八路军团长,当过冯玉祥将军金石教师的武中奇出任解放后第一任监狱长。提篮桥监狱也是上海解放以来,上海地区设立的第一个监狱。3岁,武晓临随父母南下,来到上海。

    1952年,武中奇奉中共之命携带提蓝桥监狱所有罪犯前往安徽四洪治理淮河,以治淮总司令的身份驻扎到该县。时年五岁的晓临姐妹五人随父母再次搬迁至四洪县,那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晓临母女五人住茅草屋,睡平板床,生活简陋,节衣缩食。

    生活的清苦阻挡不住孩子们的快乐。但是,最近,5岁的晓临有些郁闷,别的孩子在正在街上疯玩呢,为何偏偏她就非得窝在家里天天写字,闻墨汁儿臭臭的味道?她拉着脸,撅着嘴不高兴,决心给父亲点颜色瞧瞧。父亲让她写“林”字,为了省力气,她便把“林”字拆开,在纸上写满了“木”字,待写满整张纸后,又回头写另一个“木”,待父亲过来发现这一情况后,火冒三丈,一向严谨的他朝女儿大发雷霆——晓临,你这孩子不刻苦,怎么能这样写字?说完,他拿起女儿的字“嗤嗤”撕掉,倔强的晓临不哭不闹,依然板着脸我行我素。武中奇发现他这个二女儿真是秉承了他的脾气,性格倔强,但是,从他撕掉的几张字来看,虽然字迹稚嫩,却有几分笔力,笔迹甚至洇透了下面的四五张纸。

    见女儿很有“字才”,武中奇心里有了数,他开始有意培养女儿。他亲自为女儿选来字贴,“颜筋柳骨”,颜正卿字体威武,充满刚体之气,柳公权字则在晋人劲媚和颜书雍容雄浑之间,骨力劲健秀美,更合女儿之态,他为晓临找来柳公权字体,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教她习字,为培养她的兴趣,他在女儿习字薄上开始“批改”她的作业,写得好的,画一个圈,更好的,画两个圈,以激起女儿的兴趣。

    慢慢的,晓临开始对书法有了兴趣。但是,她比先却更怕写字了,生活中和蔼可亲的父亲,一旦写起字来便严厉有加,令她生畏。素日里,凌晨三点半,父亲便开始起床习字,他又每每拿着个短棍敲她的窗户——晓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懒,起来写字!睡梦正酣的晓临被父亲木棍的敲击声惊醒,知道如果不起床,那木棍定然还会响起,便无可奈何胡乱穿了衣服睡意惺忪地来到父亲面前。父亲看她一眼,又严厉地说,我写字,你要认真看,不准偷懒!晓临便站在父亲身边,使劲瞪了眼看字,眼睛闭了睁,睁了闭,与睡意进行着斗争,过一会儿,父亲又会朝她盯上几眼,又吓得她睡意全无。

    及至现在,已经年愈七十岁的武晓临照旧清晨三点多便会醒来,勤奋好学,是父亲送给她毕生的礼物。

    父亲想了想,朝女儿点了点头,便进了屋不再说什么。

    晓临骨子里是骄傲的,他爱父亲,又怕父亲,想写字,又怕当着父亲的面写,及至自己上了美术学校之后,除了在学校里用功,下了课,她照旧在家里偷偷练字,除了模枋父亲的字,她也开始临其他名家的贴。

    武家大族,每至春节,宾客皆至,高朋满座,武中奇别出心裁,每至春节便召开“家庭联欢会”,晓临姊妹五人唱歌跳舞,习字作画,这便是武家姐妹最初展现艺术的舞台。每至此时,晓临舞文弄墨,父亲照旧为她的字挑毛病。

    历史潮流滚滚向前,文化大革命来的促不及防。外面风声正紧,昔日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面临着被打成“走资派”的危险,妻子冯玉华聪慧睿智,叮嘱丈夫——你不要出去参加任何运动,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负面影响……“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斗私批修”“破四旧”各种口号呼啸而至,纸与笔成了稀缺用品。踌躇满志的武中奇呆在家里,费了周折买来了四张宣纸只好习字,为了节省纸,一张宣纸一裁为二,信笔写下一行毛泽东诗词——“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便有事离开了。虽然从来不敢把自己的字拿给父亲看,但晓临在外面写大字报对书写大字正有兴致,看到父亲案头搁放的另一半儿纸,不问青红皂白,拿了笔便照着父亲的字信马由缰挥发一气,字写罢,却无章,她便蘸了红墨水,依葫芦化瓢画了一个写有“武晓临”的章,事罢得意,便随手挂在了自己屋子里。不一会儿,晓临听到母亲在她房间里大声喊——晓临,晓临,不要把你爸爸的字随便挂!晓临扫了母亲一眼,有些得意地说:“这是我写的。”母亲冯玉华狐疑地扫了女儿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及至武中奇回家发现另外半张纸没了踪影,气急败坏地大声喊:“玉华,我另外半张纸去了哪里?”晓临正在另一个屋子里,客厅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自己心下忐忑,心想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心脏吓得怦怦跳,躲在那里不敢出声儿。武中奇压着一肚子火,从妻子夺里夺过晓临写的字,看了又看,没了动静,消了火气,妻子瞅他几眼,见无大事,又去料理她的家务。过了一会儿,武中奇喊晓临——晓临,把院子里的麻将牌拿来,我教你怎样用这个做图章……

    选料,篆刻,清洗,在父亲的教导下,二十岁的武晓临学会了怎样篆刻,事后,家里做事的阿姨转告她,父亲背地里夸她字写得好,只是图章有问题。晓临就痴痴地想,什么时候,爸爸能够当面夸奖她字写的好呢?

    该来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

    不久,“武中奇罪恶滔天!”“武中奇是孔老二的孝子贤孙”。“铁证如山,你必须老实交代!”等大字报标语贴在了武中奇的办公室里。将军已是知天命之年,一生中最为看重的是人格与尊严。他对妻子冯玉华说:“造反派要往他身上洒墨水,我就和他们拼命!要把《毛主席语录》弄脏了,我还要揍他们。谁跪,我也不会跪!”他被押在南京市委组织部四楼,造反派要他老实交代,用锥子刺他的头、后颈、和手,拳打脚踢,及至他昏过去,再把一桶水浇到他头上,醒来后继续拳打脚踢。他一度生命垂危,被抢救过来后,看着这些凶狠的造反派,他站立如青松,依然岿然不动。

    母亲冯玉华乐观坚毅,春节到了,武中奇仍在关禁闭,她照旧招呼孩子们欢天喜地的过年,并叮嘱晓临——去,买来红纸写春联!虽家人不能团聚,那时候晓临的大字已经写得飘逸潇洒,她用行草奋笔疾书——今日桃园同聚首,开天辟地慨而康。大年初一,街上行人不断,都知道武家将军正遭难,却见其门前亦是红影飘飘。冯玉华在堂屋里忙着家务事,一会儿进来人问:“可是武老回来了?”不待回答,又有一人进来问同样的问题,冯玉华纳闷着一一回答,来者再问:“武老没回来,那这春联是谁写的?”自此后,众人知道,武家老二丫头,写字神采与武老无二。

    及至大年初三,武中奇获得回家探家的机会,他走到自家大门前时愣了一愣,又信步踱到院子里,进门便喊:“玉华,我什么时候写得这幅对联?”晓临跑出来,笑着看父亲,武中奇想了想,朝女儿点点头便进了屋。

    武中奇再次被关进了南京市娃娃桥监狱,造反派用一米多长的竹竿打他耳朵;用磁缸子砸他头;用军用水壶灌进滚开的热水烙他的后背,用种种伎俩折磨他的身心。

解放战争期间,陈毅亲自点将,武中奇随同陈毅参加了渡江战役和解放大上海的战斗。上海解放后,陈毅任上海市市长,武中奇被任命为上海市市政府秘书长,为稳定物价、货币改革,镇压反革命,做出了重大贡献。后担任亚洲最大的监狱—提篮桥监狱的监狱长。毛主席发出“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号召后,武中奇被任命为治淮纵队的司令员兼参谋长,率领几十万劳改犯人和国民党高级特务以及两个团的官兵组成治淮大军,为治理淮河做出了重大贡献。

    他曾经带领部队在山东青州西南山区用步枪打过下过日本人的飞机,创造了中国抗日战争史上真实的传奇;小日本的机关枪也曾落到他身上,子弹落到他身上,棉袄里的破棉絮像蒲公英一样飞来飞去,日寇悬赏十万大洋取其人头;他曾经带领着几百名罪犯治理好洪水泛滥的淮河——然而此刻,他却被自己的同胞关在临狱里备受折磨,老将军虽然身心俱痛,却仍然怀揣一本《毛泽东语录》,忠于人民,一心向党,拥护毛泽东,那是他全部的信念。他用一颗小钉子刺破裱糊严实的窗纸,透过这个圆形小孔偷偷窥视外面的天空,冬风中,一棵白杨树顶着几片萧疏的树叶倔强地站立着,老将军心里鼓励自己,等树叶都落光了,我就能自由了,就会见到孩子们了……

    而他的孩子们,此刻正在进行着另一番考验。

    他对我们说:“晓临这个字放在这里,能压得住阵。”

    武晓临面前,是一个崭新的天地。

    六十年代后期的中国农村,原始落后,崎岖不平的土路尘土飞扬,农民住的是土坯房,吃的是糠咽的是菜;没衣服穿,农家孩子便挤在破棉花套子里。晚上,农民们用一个小碟,装上猪油或豆油,再捻一根棉线,那小灯的火焰只有豆粒大,昏昏暗暗,明明灭灭。

    尽管与自己原有的生活状况相去甚远,但武晓临心情是平静的,她记起临上火车时妈妈坚毅地对她说——晓临,全国知识青年有五六万,别人能受得了,你武晓临一定能受得了。在农村,更能锻炼你成长。

    1968年,武晓临和千万名中国知识青年一样,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大规模展开。而此时,父亲武中奇尚在监狱中苦苦等待着重见光明的那一天。

    在这个山东青州叫做东坝西十里的村庄里,武晓临度过了她的青春年华,昔日武家的二小姐,在这里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农家女,她学会了嬖烟、间苗,种西瓜,甚至挖机井,打麦场。书法成为了工作之外思念父亲和家人的一种方式,每提起笔,她便忆起父亲的教导,想到他此时正身陷囹圄,不知身体是否康健……

    因父亲成为“走资派”,晓临一度从青州市粮食局被调派到青州黑虎山水库任打字员,那一年春夏之秋,黑虎山水库两畔绿意葱茏,晓临正在伏案工作,却意外收到一封信,她看到封面上“武晓临收”四个大字之后心潮澎湃——是爸爸的字!她一个人疯跑到树下仔细阅读——爱女晓临一向可好,爸爸已获释归家……只读完一行,她已经泪流满面……此时,只听“啪”的一声,一滩鸟粪恰好落到信纸上,晓临抬起头,看到高大稠密的杨树上,两只蓝喜鹊拖了长长的尾巴嬉闹,是报喜鸟!报喜鸟啊,终于等到你前来报喜的这一天!而这一天已经是她下乡之后的第五个年头,也是父亲在监狱里度过第十个年头

    1973年3月17日,中国旧历   ,年届66岁的武中奇宣布无罪释放。武晓临亦是生于吁年,整整一个轮回,这对父女的命运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神秘的安排。

    匆忙收拾了行李去见父亲,多年未见的父女悲喜交加,父亲虽然日渐苍老,却依然威武有力,听到晓临的生活状况后,老将军虽然极疼女儿,却是语重心长地说——晓临,上山下乡其实是对你最好的教育……

    1979年,72岁的武中奇被任命担任江苏省国画院副院长。1980年,又担任了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和艺术顾问,江苏省书法家协会主席,江苏省人大常委等职务。

    晓临其实知道父亲对她寄予的厚望,并期望得到父亲的认可。在粮食局工作十多年期间,她的办公室不知换了多少次,而且局领导专门安排她单独办公,因为,她在空间时间除了练字还是练字,写好的字用俩颗大头钉往墙上一按,时间久了,她办公室四壁墙上都是蚂蜂眼。一次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看到她的办公室墙上一排粹钉眼,指着墙说:“这墙上出了什么问题啊?” 逗得在场的人都笑了。

    武晓临的书法越来越好,多次参加中国书协举办的全国书法展中获得大奖,在省市级书法展中获得特等奖。当众人都向她表示祝贺时,她心里却另有一个标准——只有父亲说写得好,才是真好。

    然而从父亲口里说出一个“好”字,实非容易之事。

    一次晓临到南京看父亲,时逢冬天,滴水成冰,里屋,父亲正与江苏美协的同志们围着炉子开临时会议,客厅里,晓临则即兴用行草写了几行字,母亲冯玉华在一边看了后,深为女儿在书法方面的进步感到吃惊,她掩藏着内心的喜悦故意不动声色地说“晓临,你该拿去给你爸爸看。”晓临最怕父亲看她的字,坚决地摇了摇头,还特意叮嘱母亲也不能给父亲看。母亲表面上答应女儿,背地里却偷偷拿了字来到了里屋。武中奇正在开会,看到妻子递过来的字后,扫了一眼,又淡淡地说——晓临写字,还需努力。这孩子不够刻苦。著名书画艺术家喻继高当时也在会议人员之列,他接过字看了看,吃了一惊,随后说:“晓临写字非常好,如果不刻苦,她断然写不出这样的字”,武中奇便默然不语。

    武晓临成为山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后成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其书法作品甚至多次在日本、韩国参展时获到好评。便有社会团体陆续找他书写匾额。

    她还清楚记得父亲第一次看到她写的匾额的情景。

    那次,青州粮食局的领导安排她为新建的“庆丰楼”书写匾额,她心里忐忑不安,举棋不定,一个人在家里反反复复练习,白天写不好,晚上睡不着,一个人拿了笔没白没黑地写,最后,一刀纸剩下了三五张,终于写出了自己还算满意的作品。待单位领导拿了自己的字做成铜牌挂到新建的庆丰楼上,晓临吓得始终不敢看,甚至路过庆丰楼,自己也不敢抬头,待到众人都向她表示祝贺时,她也只是礼貌性的应付,心下想,你们看着好算什么,只有父亲看着好才算过关。但自己这关尚且不能过,又岂能过父亲这一关?“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想到此,她鼓起勇气向庆丰楼走去,看四下无人,一个人眯了眼睛查看那匾额,“庆丰楼”三个大字立于古色古香雕梁画栋的门眉之上,还算庄重大气,晓临长吁了一口气,心下释然,终于过了自己这一关。

    不几日,晓临便得到一个消息,父母要到青州,时任青州市纪检书记辛启典作陪父亲,晚宴便设在庆丰楼。这么多年,只要一提写字,且与父亲有关系,晓临便如临大敌。知道这次父亲一定会看到她写得匾额,不知道又会挑出怎样的毛病来,她心里惶恐不安。

    翌日晚上,两辆车驶向青州庆丰楼。青州市委市政府领导陪同武中奇坐一辆车,晓临与母亲冯玉华坐在后面的车上,一路上,晓临心里忐忑不安,暗自祈祷父亲不要注意到庆丰楼上的匾额,及至到达庆丰楼门口,晓临看到前面的车辆果然停了下来,她摇下窗玻璃探出头向前望去,正看到父亲仰着头用手打着眼罩仔细看那匾额,观看了足有十分钟,他才颤颤巍巍的向大厅走去……

    那顿饭晓临吃得胆战心惊,她在另一张饭桌上悄悄观察父亲,发现他正与同志们热情的交谈着,脸上始终洋溢着愉快的微笑,她的心才一点一点回归到原位。

两年之后的某日,武晓临在庆丰楼偶遇辛启典书记,往事重现,她悄悄问他——辛书记,当年,爸爸看到我的牌匾后定有所感想,他都批评了些啥?辛书记听罢哈哈一笑,说:“老爷子夸你啦,他对我们说,晓临这个字摆在这里,能压得住阵。”

    听完那句话,晓临心里感到别样的温暖,他忽然懂得了他的父亲。那一年,他已经是45岁。

    99岁的父亲对65岁的女儿说:“晓临是个好孩子。”

    武晓临相信冥冥之中上苍自然会有一种安排。

    等到女儿结婚,自己退休之后,武晓临心里舍不下父母,只身一人来到南京陪伴他们。而这一次的陪伴,意义竟然如此不同。

    父亲的确是老了,但他却依然每日习书,晓临便陪伴在他身边,像小时候一样,女儿研磨铺纸,父亲挥毫泼墨,只不过,昔日那个黄毛丫头也成了白发老人,老将军照旧一边写一边吩咐——晓临,给我查一下“藏字”怎么写,“无”字怎么写,60多岁的女儿便一一察了,再说与父亲,父亲一边写一边唠叨,说,这样写才扎实;说,习字一定要沉得住气……

    晓临心下明白,父亲是用这种方式练她的字啊。那段时间,她的书法造诣突飞猛进。待到再过春节,武家除了张灯结彩,还会将“福”“春”等一些吉祥的小字赠于客人,父亲写字休息的空隙,晓临便也偷偷写,老父亲没了年轻的锐气,只偷偷瞥一眼,便装作看电视,不再过问,待晓临把字送给家里做事的姑娘小鞠,老将军便起身和小鞠说话,那语气分明又是明知故问——小鞠,你的字是谁写的?年轻的姑娘带着稚气答——是晓临姑姑送的。老将军微微笑着嘱咐:“你们好好收着,晓临的字,比我写的好。”

    小鞠悄悄转述着老将军的话,晓临听完,撇了撇嘴,然后笑了。

    仍然有父女俩不对付的时候。

    那天,96岁的老将军感冒了,喝了感冒药后却照旧像往常一样坚持写《孙子兵法》,过了一会儿,药性发作,老将军一边写字,一边犯困,眼睛眯眯睁睁,神思恍惚,晓临站在一边看到父亲写的字全出了格,这在以前绝无可能,一向严谨的他一页之中哪怕一个字出格儿也会撕掉重写,但她又不敢说话,只好任由父亲写下去。写完后,晓临将本子收好后便放到抽屉里。

    几天后,有朋友拜访,问及近况,老将军忽然想到自己写的《孙子兵法》,便唤了晓临去找。待翻了几页纸后,老将军火冒三丈——字全出了格儿,这怎么是我写的呢?晓临这孩子做事极不认真!你给我出去!他生气的把本子扔在地下,并重重踩了两脚。

    当着客人的面,晓临什么话也没说。她走过去,掸掉本子上的土,复平踩上去的皱褶,慢慢再放到茶几上,然后并不出去,而是悄无声息站在一边儿。老将军与客人照旧说话,回头望一眼杵在旁边,表情倔强的女儿;再说几句话,再看看杵在边上的女儿,待送走客人,老将军重又翻开了本子看,过了一会儿,他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说——晓临,这字的确是爸爸写的,你别与爸爸犟了,爸爸老了,你莫怪爸爸!晓临听了,便又来到父亲身边,为他忙前忙后……

    三年后的乙由年春节,老将军仍然提笔练字,他再问女儿“无”字的写法,晓临拿起笔为父亲演示,这时,老将军自然地说——晓临写的比我好。那是父亲第一次当着面夸她,晓临心里没有太多的激动与欣喜,更多的是温暖与鼓励。说罢,老将军亲手在红色宣纸上以篆草书体写下“平安”两个大字,希望晓临一生平安,同时又以行书写下嘱语:“乙酉年夏为晓临书:爸爸希望你平安进步,学好书法,不要贪玩,要学习我的精神。也还将大楷体形式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孙子兵法》近一万字写在宣纸上的书法作品作为范本,一并交给女儿晓临保存。99岁的老父亲摸着65岁的女儿的头说:“晓临是个好孩子。”

    那晚,晓临既兴把父亲写下的字编成歌儿,唱给父母听……

    三个月后,父亲武中奇溘然而逝,享年整100岁,恰是在战争中早亡的大哥与兄弟相加的寿命。将军临走前,要求佩带上毛主席像章,神态安详。葬礼上,老将军偌大的照片摆放于鲜花之中,鹤发童颜,精神抖擞,鲜花成堆,国内著名书法家们送来的挽联飘飘,没有葬礼的哀伤,没有悲痛的哭喊,分明是一场盛大的书法展览。彼时,三月的天空,忽然响雷三声,之后小雨淅淅沥沥,苍天有情含热泪。千人雨中送将军,

    而那一日,恰好又是武晓临的生日。并蓄年,整整又一个生命的轮回。

                   第二篇   怒放的生命

    刘海粟看到武晓临的字后禁不住说“苍劲浑穆,气象开张”。

    确切地说,武晓临真正热爱书法,还是在父亲去世之后。父亲的忌日恰好又恰是她的生日,生命轮回,生生不息,他相信那是上苍赋予她的某种使命。回望来路,她越来越懂得父亲的心,只有继承父亲的遗志,把武氏书法传承下去,才能不枉父亲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武晓临对书法的热爱到了痴迷的地步。尽管艺术水平已经有很深的造诣,她丝毫不敢放松自己,足不出户,闭门苦练,怕辜负了父亲的期望,让父亲蒙羞。她喜欢两种花,一种是腊梅,一种是二月兰,习字的时候,逢着花开,她便折了花插在瓶子里,让那些花香伴陪她一天天习字。

    她的书法中显然能够看到对于家学的继承。但她并不亦步亦云于父亲,她先习秦篆汉隶后主攻行草,她的草书采纳了张旭的左右纵横之式,笔笔送到,似为草楷,笔画粗细均匀,丛横顺畅,且注重气势的变化,其作品雄浑厚重,刚劲深沉,力量无比,大气磅磗,既有女人的清逸,也有男人的刚正,高雅中见其超然,苍劲中见其沉稳,区别于她父亲的书体中笔画明显的粗细变化,形成了武晓临自己的草书风格,欣赏她的作品令人豁达开朗气畅神韵。

    自2008年始,为了光耀父亲的书法艺术,她试探着寻找展露自己书法艺术的机会。她多么希望自己的书法作品会在南京展览,那是她的家乡,也是距离父亲最近的地方。但是,彼时她尚且对自己没有信心,外人面前她从来不提她是父亲的女儿。其一她怕自己的字让父亲蒙羞,其二,她是自尊倔强的人,她想通过自己的实力赢得世人的认可。

    她决心寻找一个离南京较近的城市——扬州先进行展览。

扬州博物馆负责人看到衣着朴素的武晓临说:“我们扬州博物馆是国家一级展馆,不是随便哪个人便能搞展览。”武晓临听后心下黯然,初次尝试便遭人奚落,但中途放弃不是她的性格,只要认准了目标,她便会勇往直前往前走。回家后,她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创作了几十幅书法作品后,再次走进了扬州博物馆,此时博物馆负责人再次看到武晓临,依然漫不经心地说:“先拿作品看看吧”,武晓临将卷成纸筒形状的作品递于他,随着他将作品慢慢展开,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惊讶,及至全部展开,他竟然一时惊呆了,定定神观看半天后,才说出一句话:“好!非常好!武中奇是你什么人?”

    那年7月1日,武晓临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个人书法作品展在扬州美术馆隆重开幕,扬州市的主要领导和书画界的朋友及书画爱好者近2000人参观了武晓临的作品展。书展得了书画界的高度肯定,其中的三幅作品被扬州博物馆选为镇馆之宝收藏。

    武晓临有了自信心,她要向着南京前进了。她从书橱里找出父亲为他写的“平安”二字,鲜艳红纸上那两个篆体大字分外醒目,她在心里默默叨念着——爸爸,我来了。

    准备书展的日子是艰辛的,时逢冬天,滴水成冰,院子里那些腊梅枝若铜浇铁铸般威武有力,然而那花朵却正灼灼有力的开放着,她又折了腊梅放在瓷瓶里,满屋子里便溢气生香。他便一边闻着梅花的暗香,一边忙着写字,准备资料,裱糊画框,她事必亲躬,一人操持,毕竟是60多岁的人了,没日没夜的操劳使她终于犯了甲亢,她依然肿着脖子为画展做各种准备。

    2009年4月24日,仍是二月兰盛开的季节,由江苏省书协主办的武晓临书法作品展在南京江苏美术馆盛大开幕。

    武晓临相信,父亲的英灵一直陪伴她左右,开展前几天,南京一直下着瓢泼大雨,开展当日,雨住天睛,阳光明媚,5天后,撤展工作刚刚结束,瓢泼大雨又忽然而至。身患多种疾病的已是90多岁的母亲冯玉华来到了现场,坐在轮椅上的老母亲指着墙上挂着的作品骄傲地说——这是我二女儿的作品。

    开幕第一天,便有上千人来到美术馆进行观展。许多部队的老将军,不顾高龄体迈,提早来到现场,开幕式由省书法协会秘书长李啸主持,著名花鸟画家喻继高为武晓临书展作大会发言,并现场题写了大家喻继高题写了‘真善美’的书款;中国书协副主席言恭达老师题写了标题;向守志将军、彭勃将军、方祖歧将军、南艺博导黄墩等都为展览写了贺词。

    南京人以少有的热情纷纷涌到江苏美术馆,一睹“武体”艺术风貌。面对“武体”书法完美继承与发展的武晓临书法艺术,勾起了江苏人对大家武中奇老师的深切怀念,尤其看到老将军叮嘱女儿的“平安”大字,很多人泪洒现场,中央、省、市的各种媒体均以大篇幅报道了这次书展盛况,称之为“武晓临的书法展竟然能成功举办,是江苏书坛的幸事和一段书法佳话。”

    这次共展出武晓临作品一百三十余件,汇集了武晓临几十年翰墨生涯的体悟及对父亲和家乡父老的深情回报,也足以证明她的书法艺术已经达到了高级别层次。

    南京的四月,二月兰仍泼辣地开放着,那是终年常绿的一种植物,盛开在早春里向众人报告着春的消息,武晓临喜欢这种紫色的小花,那么朴实固执地开放着,一簇簇小花汇成了一片花海,成片的二月兰在古树之间绵延不绝,浩浩荡荡,漫山遍野,像一片紫色的海洋,那么富有大自然的气息,那么顽强奋进,富有生命的力量,二月兰又称作“诸葛菜”的,据称因诸葛“卧龙”,受托孤重任,力辅后主,出兵伐魏,军粮常常供应不上,引种此花,以此补充军食。她喜欢这种花泼辣奔放的原始生命力,是某种意义上的巧合吗,她岂不是也托付着父亲的遗志,她也愿意像二月兰一样,结实旺盛的开放,生长,让武家的艺术,让父亲的精神,开满山头,生生不息,延续下去……

    之后,武晓临先后进行了七次展览。

    2010年12月5日,江苏常州刘海粟美术馆,武晓临个人书法展盛大开幕。这次展出的一百五十幅作品,有有工整的小行楷,也有大气磅礴的草书,还有精神完备的斗大榜书,作品整体表现出大气、浑厚、严谨、俊朗的风格,再一次展示了武晓临继承、创新“武体”书法的实力。

    2014年5月16日,以收藏珍品文物闻名全国的“小大博物馆”青州博物馆迎来又一个盛大节日——“苍劲肃穆,气象开张”为主题的武晓临书法作品展开幕,为期九天,武晓临将近期创作的一百四十幅书法精品呈现出来,答谢第二故乡的青州人民。济南、东营、潍坊等地的书画家纷纷慕名前来,观摩、欣赏武晓临书法艺术,反响强烈。

    武晓临书法频频亮相,引起了社会的强力凡响,武氏书法家学在她这里传承下去并得以发扬广大,更多的人领会了前辈武中奇的德艺精神,也看到了武晓临对于武氏书法的创新。

    那天去采访她,她身着毛衫长裙,形象朴素洁净,身上完全没有一点修饰,从气质到举止,都是儒雅大方,古朴简约,多像正在春风中开放着的二月兰。我想,待我老去,若像她这般美丽便心满意足了。言到深处,她说,我想爸爸妈妈了。

    母亲冯玉华三年前去世之后,她隔三岔五便回到南京父母家中,父母不在,佑大的武府显得这样空旷,昔日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屋内回荡,有时候她站在屋子内,仿佛看到父亲仍然在手持毛笔写字,一会儿,他放了笔,仍像最初一样不放心地问——晓临,“藏”字怎么写,“无”字怎么写;晓临,你不要与爸爸犟了;晓临,你不要贪玩,要好好写字,而妈妈则在一旁,微笑着看他们父子拌嘴,习字,做家务……

    她说,倘若她是上苍,便允许故去的人每十年重返人间,与自己的亲人重聚,哪怕只有一日……前几日,她晚上又做梦,梦到父亲穿了鞋子似要去远方,梦中,她也急忙穿了鞋子想去追赶,却被父亲制止了,醒来后自己黯然思忖——父亲不让我随他而去,是因为我身上还肩负着未完成的使命吗?

    是的,那漫山遍野的二月兰啊,还要继续的开放下去……

    她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到中国美术馆去办一次书法展,那个中国艺术的最高殿堂,不仅实现了父亲平生的夙愿,自己也可以向父亲和世人一个交代,武晓临,终于在书法之路上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那漫山遍野的二月兰啊,仍在结结实实地,旺盛地,不顾一切地开放着……

   “武老师,您的心地,像一盆清水那样纯净”

    如果说父亲对武晓临的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的话,母亲的性格则直接影响了她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形成。

    文化大革命风谲云诡,蒿目时艰,那个看到造反派折磨自己的丈夫,自己随之站出来与造反派斗争,摔伤脖子后仍然怒目圆睁,昂首挺胸的女人,是她的母亲;

    那个看到丈夫被造反派戴上手铐拉走,不哭不闹,带着受伤的胳膊拖着两个女儿,在大街上边走边高声历数造反派罪行的女人,是她的母亲;

    那个鼓励女儿勇敢“上山下乡”锻炼自己,得知女儿在乡下招了一身虱子后,毅然为女儿剪去大长辫子的是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坚韧执着,勇敢善良;她的母亲性情刚烈,坚强乐观,她可以在战争中手持枪弹痛击敌人,也可以在上世纪中国遭受天灾人祸肆虐摧残的六十年代中,省下自己家的家中的口粮接济邻舍,要知道,那是个粮食比金子更珍贵的年代啊,她的母亲自始至终都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她是旧社会中的“小放脚”,虽然在旧社会,然而她的思想却通达开放,与丈夫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她摘了一朵野花别在自己的发上,然后轻声哼起自己喜欢的歌……

九十多岁的老人了,因脑中风半身不遂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孩子们听到了妈妈说的话——我也要想去参加《星光大道》呢……

    观武晓临写字,虎虎生风,气势磅礴,因她身上有将军之气;看武晓临的生活,歌舞俱佳,性情率真豁达,乐于助人,因她身上有妈妈的衣香鬓影。

    有人说她——“武老师,你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太干净。像一盆水那样纯净。”“真”且“干净”,在时下这个喧嚣的社会里,该是最高的评价了吧?而为了她的“真”和“干净”,她付出的,甚至可以是自己的生命。

    武晓临遇到的事儿,确实是多。

    七十年代在青州东坝下乡时的某天,上午刚刚结束会议,她被评选为“毛泽东思想先进分子”,中午她照旧到人民公社食堂吃饭。公社与东坝小学毗邻而居,出了公社门口便是学校,时值初冬,阳光尚好,学校操场上还晒着地瓜干、柿子等农副产品,午饭时光,四周静谧,武晓临晒着太阳吃饭,这时,她抬头看到一个身着花花儿棉袄、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正在操场中央大柳树下的井边儿玩耍。那是一口用来浇地的机井,水深十几米,平时农民们用来沤麻,待把麻捞上来之后,井里的水便成了黑绿色,常年泛着难闻的气味,她心下思忖,这是哪家的孩子,在井边儿玩儿多么危险!刚想至此,只听“扑通”一声,井边儿没了人影!孩子落水了!武晓临把饭碗一扔,疯跑至井边儿,或是因为孩子穿了棉袄尚有浮力,还没沉下水底,仍然在脏水里乱扑腾,武晓临二话没说,拽了井沿儿边的柳树根便溜了下去,她下身完全浸到水里,左手拽着树根,右手拉着孩子,用屁股死死顶住井沿,使劲全身力气将孩子拖向井口,随后又拽着树根爬上井沿。女孩儿全身湿漉漉躺在地上,脸吓得已经成了土黄色,不哭不闹,只怔怔望着她,武晓临下半身全部湿透,在寒风中打了几个冷颤,随后她像个汉子一样把女孩儿夹在腋下,大步流星的向公社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唠叨——你这孩子,哪里玩儿不行,偏跑到井边儿玩儿……待到孩子父母在她房门前贴上感谢信,大队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她救人的事迹时,她又不在乎的早忙别的事情去了……

    那如果当时柳树根断了呢?

    似乎没有什么“如果,”或者真的如她所说,这是上苍为了考验她。可是,考验她什么呢?三十多年了,被她解救的孩子何止一个两个,而是一批,十几个被援救的孩子,而且全部是偶然遇到,这是一个什么概念……还是偶然吗?

    某单位景观池旁,她曾经连续又救起两个落水儿童,每次冒着生命危险把孩子从水里捞上来后,她照旧像个汉子一样把孩子们夹在腋下,再唠叨着教育一番,待家长向她表示感谢时,她又不在乎的摆摆手——其实她压根就不识水性,当年妈妈冯玉华买了泳衣让她学游泳,她因为怕水拒绝学习,可是N年之后,碰到落水儿童,她便什么都忘了,每次都如风一样奔将过去薅住那些小生命,把他们拽向生之彼岸……

    采访过程中,她也曾迷惑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遇上那么多事儿。我认为是上苍考验我”。她又提到了考验两个字。我思忖了一下,对她说:“其实不是你遇到的事儿多,而是一般人遇到事儿便躲了,因为躲,事儿便少了;而你遇到事儿,是冲上去,因为冲,所以事儿多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做人的原则性问题。

    如果说解救落水儿童,收养弃婴是偶然遇到,那碰到打架斗殴、事件呢,我非常脸红地承认,我曾经是站在一边瞧热闹的看客,而今天如我这般的社会大众们,与当年鲁迅先生笔下那些吃“人血馒头”的病人相比,究竟还有几份差别?

    去菜市场买菜,碰到与家人走失的孩子,她放下菜篮子帮孩子找妈妈;

    到人民商场逛街,看到两个青年打架,周围看热闹的群众里外围了三层,只有她可以一个箭步跑上去拽住强壮者的衣领,呵斥弱小的赶紧离开,自己的脚趾被踩得发青发黑还不算,第二天又到商场教育他们不能吵架;

    晚上到街上散步,碰到一帮青年对另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小偷拳打脚踢,她又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你们打死他怎么办!又谆谆告诫那个刚刚偷了自行车的孩子,以后好好做人……

    2005年春天,武晓临携女儿到南京看望98岁高龄的父亲。下火车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母亲做了一桌好饭,父亲期盼的电话催了一次又一次,姐妹们也在等着团聚。正要准备打车,她抬头却看到车水马龙的马路对面一个门窗里正往外冒黑烟。她大声对女儿说,那家是不是失火了?女儿知道母亲爱管闲事操闲心,便故意摇摇头说是人家正做饭。此时,武晓临却不容女儿多说,毅然拉着她跑向马路对面,娘俩儿从一辆接一辆行驶中的车流缝隙中挤到对面,从锁着的门窗里涌出的烟雾也越来越浓,武晓临一边招呼着女儿让周围的住户警觉火灾,一边转身跑着大呼救火。此时,从隔壁门头跑出几个男人,看到浓烟,慌忙万分,他飞速从腰里掏钥匙开门实施救火。原来他点火煮饭后到隔壁打扑克,米饭耗干了水分导致火灾发生。待大火救灭,大家打算感谢的时候,武晓临娘俩已经归心似箭。当她和父母说起迟到原因的时候,90岁的老母亲面露欣慰的笑容,说:“我家临临是个好孩子……”

    碰上什么事,便管定什么事。 我们已经断定,武晓临遇到这些事,绝非偶然,而是必然,因为,她的身上流淌着武家的血;因为,她身上有父亲的精神和母亲的气韵,还因为,她是这个红色家族的传承人啊……她所说的上苍的考验,其实就是在时下这个喧嚣且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还能否保持一颗老共产党员对国家和人民的一腔热血……在时下这个时代里,爱国爱党爱人民,那听起来多么像一句空泛的口号,而她,曾经伴随着父母在战争年代里经过血雨腥风,历经时代变迁和沧桑,她懂得,为了今天的生活,包括父亲兄弟三人和母亲在内的那些老一辈同志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那是青春鲜血和自己的生命!而她,有什么理由不去热爱老一辈革命者所创立的这个世界,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热爱着中国共产党以及这个政党管理下的人民。哪怕在这个时代里,所做所行别人可能不理解,她无怨无悔。

    打开录音机,缠绵伤感的音乐响起,这位七十岁的身着长裙老艺术家,她的歌声令人震撼,那么优美动听,声动梁尘;她的舞姿那么曼妙有力,若清莲临风,灵秀飘然——

妈妈呀妈妈呀我想你

没有你的夜里我好孤寂

去往天堂的路是否太拥挤

妈妈累了你就好好休息

妈妈呀妈妈呀我想你

你走后的天空一直下着雨

带上你心爱的油脂伞

妈妈你要照顾自己

    我知道,眼前这个至纯至净的女人,她,又想妈妈了。虽然正是数九隆冬,我分明看到二月兰正在盛开。漫山遍野,浩浩荡荡,呼呼啦啦,那些紫色的精灵,没有什么能扼杀它们的生命力,它们将一直盛开下去,绽放在南方叫做南京的城市,也绽放在北部这个叫“青州”的小城,还会绽放在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哪怕世人看不到它们绽放的芳姿,那么,它只为春天本身绽放。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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