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湘云

可能在太湖的水光中潋滟的久了，无锡这座城市，比起醇厚的南京显得更加温润和有灵气。美术史上最著名的画家出生在这里（顾恺之），最著名的书法家也出生在这里（王羲之）。无锡的人儿，也比憨厚朴实的南京大萝卜们（南京人的戏称）显得更加精致和含蓄。我初游无锡所认识的周湘云老师，让我再一次验证了这两地的人情地性。

湘云老师身形挺拔，风姿高迈，特别是那种清风出岫，明月入怀的气质，让人一见就想起魏晋时期的那些风流名士。不过，湘云老师不喜欢那些魏晋式的没头没脑的放浪形骸，也不喜欢借助癫狂之口说出骇人听闻的话语，而是更为内敛，清刚中见淡远，流便中见萧散，似乎更多了些宋元文人的理性精神。现在回想起他的音形举止，真觉得他是集齐了王羲之的性灵，颜真卿的刚毅，米芾的天真，还有赵孟頫的绰约，以及董其昌的和蔼，真真是注定了与书法有缘的一个人！

湘云老师1956年出生于徐霞客的故乡江阴马镇，父亲是一位中医，颇有傅山之风。湘云受父亲影响，自幼爱重书道，每得清闲，便用功摹习古贴墨迹，手法渐熟，姿态横生。初中时候，终因写大字报的契机为众人熟知，开始在公社老师中崭露头角。1977年，湘云参加高考，考取了常熟师范（现常熟理工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回到故乡邻镇——璜塘中学开始了教书育人的日子。此后，单位所有活动需要的字，几乎都出自湘云之手。90年代末，学校鉴于湘云老师的书法成就，专门让其为学生开了书法课，这对湘云老师来说不啻于一次重生！从此，他竭力字规墨矩，对书法嗜痂益深，虽没有“笔秃千管，墨磨万锭”那般夸张，亦未尝有一日舍笔墨。

至今二十来年，若非大事，每天都要悬腕运笔几个小时。而其书法，也是日新月异，直追古人佳处。期间，他还拜无锡书法名家陆修伯为师，在陆先生的提掇点化下，心益明朗，笔见愈长。前几年，湘云又与几位志同道合的书画挚友，在江阴徐霞客故居中成立了“徐霞客书画院”，三五人常集会于胜水河畔，雅论书画，加之常有外地同道造访，可谓与魏晋名士比骊齐辙了。

湘云老师楷书、行书、草书兼擅，我最喜爱其楷书。楷书是中国汉字成熟期的作品，它完整地诠释了中国书法的基本特征，其方正严谨的架构，“永”字八法的用笔特点，为其他书体的艺术表现提供了完备的技法要求。而且，楷书之难，古今所叹。长短要合度，轻重要协衡，阴阳要得宜，刚柔要互济。

如同人的相貌，不肥不瘦，不长不短，才是至美。歌德在形容写格律诗是“带着镣铐跳舞”，我觉得这句话来形容楷书也最合适不过。当然，所谓的“镣铐”不是楷书的枷锁，而是楷书的规范。在规矩中寻找自由，自由才有价值，就像火车必须在铁轨上才能安全行驶。楷书的美，正在于这种中和之处，如谦谦君子，温良恭俭，既不狂放，也不忸怩；既不霸道，也不猥琐；一招一势，中规中矩；不温不火，恬静平和，完整地体现了中华文化的精髓。

我们看钟繇楷书，如山野耕夫，朴拙自然；看右军楷书，如名士观景，意向高远；看颜真卿楷书，如武士临风，威武不屈；观欧阳询楷书，如清官临政，严谨内敛；观褚遂良楷书，如秀士赋咏，洒脱倜傥；观柳公权楷书，如拳师授徒，功力自现；观苏东坡楷书，如隐者放歌，大气豪情；观黄庭坚楷书，如舞人醉技，任情恣意。无论肥秾还是纤瘦，无论偃仰还是平直，各人写各人的胸襟，但是每个人的书法无不是在规矩中的绝妙舞蹈。

湘云老师的楷书，以贴为主，辅之以碑，以颜柳为母，上溯钟繇、二王，中学唐代诸家，下追赵孟頫及明清，诸多楷书的范本，他都朝夕谛观，深向垂训，观其俯仰之势，察其用笔之理，最终熔众家于一炉，形成了一种笃实纯厚，清和婉转的书风。他的大楷，融合了行、隶的笔意，虽简略了楷书的一些运笔细节，但大方的结体、朴拙的气度，另有一种闲逸之美。他的中楷，秉笔自有一股圆正之气，不忙不缓，不肥不瘦，端庄婉畅，自然古雅，气宇冲和，精神洒落，还藏着一股不易发现的拙味儿。傅青主论书，谓“宁拙勿巧”，大有道理。那些巧滑之徒，大都浮荡无根，往往不若钝拙者可恃，因为他们根砥稳固，才能枝叶郁苍。人道如是，书法亦然。他的小楷，掺入了行书的笔意，增加了灵动之感，有一种风流蕴藉之气，但法度是异常严谨的，每一笔都送到，沉着不浮，透着静气。就像他斯文的气度，敛入规矩，从容游弋，如清风徐来，细泽涓滴。古人常感叹，书札一事，正是人之德性，以湘云老师验之，果然不谬。

一直觉得，会写书法是一件幸福的事。神怡务闲之时，明窗净几之处，铺纸研墨，运腕驰骋，不是人生一乐吗？即便不能写得如同古人那样绝妙，仅以书法疏散怀抱也是一种难得的修行。可惜，当下，能得此清福的人越来越少了，不是不会提笔运腕，就是为书法名利所役，还有谁能享受这种简单的快乐呢？我坚信，湘云老师一定算一个。他那双浩然清濯的眼睛深处，自然地透着一种寂寥千载的勇气，一看就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人。就像此刻我窗外那棵白玉兰，安静开在初春的风里，清逸挺拔，洁白无瑕。或许，湘云老师前世就是一棵长在某块碑刻旁的玉兰树吧？（注：本文原题为《带着镣铐跳舞》）

作者：辛心欣，著名书画评论家、策展人。